韩愈有诗:“如坐深甑遭蒸炊。”说的正是大暑时节,热得人就像在铁锅上的笼屉里蒸着似的。这种屉里蒸的日子,长江中下游一带的人,没有谁不熟悉。
置身户外,水泥地反射的热浪,恶犬一样直往脸上扑,有被火燎的焦灼感。太阳倒积极得很,凌晨五点半左右便兴兴头露脸了。
古语曰:“夏看巧云。”早起,盛夏的朝霞当真好看,主调玛瑙色,副调的明黄里杂糅着鸽灰,大絮大朵的,帆一样在东面的天上扯来移去,饱含一份遥远的深厚广袤。盛夏最绚烂的美景,正是凌晨五点左右的天色,清朗开阔,一派阒无人迹的寂静。青草纷纷将珍珠璎珞顶在叶梢上,凌晨的风颇为幽凉,像小号轻轻吹响,仿佛大型演出前的暖场。俄顷,阳光乍出,溽热一如盛大的交响乐隆隆登场。
午后,杨树绿帐一样的叶子哗啦啦地被什么撵着,有力挽狂澜的气势,于视觉上似有一点凉意。高处的蓝天是静止的——连蓝天也被热得失去了表达能力。大暑的天,空无一物,似可盛下一切,包括蝎子一样蜇人的阳光,而人间就是一口盛满水的大铁锅,翻滚着,翻滚着……
这样溽热的交响乐要持续整整一个漫长白日。直至黄昏来临,夜蝉如小令唧唧有声,偶有蛙鸣。今夏雨水盛极,居所附近的荒坡沟渠里,长势蓬勃的芦苇、香蒲,一派汹涌的绿,宛如列维坦的画,予人密不透风之感。荒地上无数一年蓬,高而直,白花如练,愈热,开得愈烈。野芫荽撑着伞状白花,宛如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人。野豌豆黑炭色的果荚郁郁累累,一齐倒伏于草丛中,剥开一瓣,里面排列着豆绿色的圆圆的种子。海浪一样的蒲公英,黄花一朵朵谢了,夜风徐来,毛绒状籽实飘飘拂拂……最低调的,尤数夏枯草,将圆柱形紫花逐一举过头顶,默默不作一声……
万物都在开花,繁衍,生生不息。晚霞在西天如火如荼,七色的光倒映于空中,折射,又散射,没有一刻不是绮丽的。空气里飘荡着一种乡野的气息,是遥远的水腥气,夹杂着野草的清甜气,一齐涌来。
入夜,水杉散发出一种独有的香气,沁人心脾,仿佛灵魂的味道,美好得让人张开肺腑呼吸吐纳。钻天杨飙得真高,像要去天上参加会议似的。还有柳,一年四季将头低着——菩萨低眉,杨柳低垂。树上歇着无数夏蝉,高一声低一声嘶鸣。蝉声,致人热。蝉声也是一锅滚沸的水,灶下的柴始终不熄,滚了又滚,滚了又滚……草丛里藏有无数纺织娘,开始了一年中最辉煌的歌唱事业,吱、吱、吱、吱……末了,还有扑腾翅膀的和弦。纺织娘这种昆虫天生气长,适合美声。夏夜的众神合唱中,它是中国版卡拉斯,一夜一夜,将毕生精力献给咏叹调,永世不衰。
夏月升起,人间稍微静些。
盛夏的月,饱满金黄,犹如一张浸油过度的麦子饼,新鲜欲滴。看得久了,又成一张饱蘸徽墨的薄宣,似可流淌出汉唐以来的古诗。
月悬中天,总有薄云相随,比衬得它更加橙黄,也是一片涨满风的帆,遥遥地挂在银河的浪波上。令人久望不倦——这月真是一幅古画呀,并非黄公望的,也非倪云林的,更不是董其昌的……这幅画早于汉魏,早于春秋战国,亘古即在的,纵然古直,却也夜夜簇新。月色如玉,值得摩挲,心为之远。
望望月亮,再看看星星,人便正常起来了,不为暑热所烦躁,自负刚愎的情绪无隙可乘,然后,回家冲个热水澡,静静读几页书,写点笔记,沉酣而去。
翌日是晴日,依旧五点出门,还会遇见玛瑙色云团——天上的云永远是自由的,它不会固步自封,更不必得陇望蜀,它愿意一直放逐于天际,像李白一样纵横山水四海为家。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么,还是跑步去吧,以汗水淋漓带走体内淤积的寒湿,肉身轻盈起来,简直可以飞。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临大暑,有一种昆虫喜欢藏匿于枫杨树的叶丛中,它们擅长吐丝,长而亮。倘自树下过,那昆虫恶作剧般,突然自树上吐出长丝倒挂而下,吓人一跳——我们称它为“吊死鬼”。吊死鬼比蝉还要吸引小孩子,概因技艺超群,空翻表演从未马失前蹄,一次次完美地将身体恰到好处地悬于树枝地面之间。小孩子学不来这个,暗自艳羡。至今我还记得。
正午,我们行走于瀑布一样的烈阳下,热到极致,忍不住打一个寒战,电击般自头顶贯穿至脚心。那一刻,整个人的意识忽地清醒过来,有了生的意志。
这便是否极泰来,犹如大暑过后便是立秋,我们的身体提前感受到了秋意。(钱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