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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入寻常百姓家

胡廷楣:家在四灵山水间

胡廷楣:家在四灵山水间飞入寻常百姓家

夜读 2024-07-20 11:03:23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胡廷楣  

慢慢走着,看着。一个屋顶,一面墙便能读到一首关于家的长诗。

总是在雾中告别。天未明的雾,浓浓的,家中的油灯,忽明忽暗,像是萤火虫一样。阿哥把一件连夜改的旧衣穿在他的身上。12岁少年人羸弱的肩上,也有了单薄的行李,口袋里有着几张纸币一些铜圆,那些钱币,便是嫂子一遍一遍数过,捏出汗来的。嫂子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塞入他的口袋,背过身子,用手背拭着泪水。

下山,总是缘溪而行,在层层叠叠山的褶皱中,一道溪水,旁有村路。村路和溪流总在两山之间,缀满小小的草和小小的花。溪水会喧闹,跌宕跳跃,他却只能一步一步,穿着草鞋的脚默默走在土路上。村路终了,是一座塌了一半的石桥,溪水由桥下汇入了河里。小心跨过桥,便有邻村的数个少年在那里,打过招呼,便知道和谁同行。他们走了一段官道,眼前便是渡口。渡口在一个宽阔的河湾边,水上浮着很多木排,挤挤挨挨,占去了河道的一半,随着水波起伏。

一路上絮絮叨叨,已经各自明白前辈在哪一座城,哪一个行当。把刚刚结识伙伴青春的脸庞看了又看,将眉眼刻在心里。他们出自共同的山坳,从同一条小河出来。他们总是乡里乡亲,便也知道,即使天南海北,若是遭遇困厄,总可以找到一起走过山路,跨过溪水的人。

在渡口过了一夜,师傅的船就过来接他了。师傅也是本乡人,在上海,做的生意不小,这一次,运的是春茶。上了船,师傅便说,会不会卷纸媒子?他疑惑着摇了摇头,师傅就拿出一只方方的月饼铁盒子,里面有不少黄色草纸卷成纸媒,排在那里,师傅划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根纸卷,用手挥了一挥,火柴梗灭了火,掉落在碧清的河水里。师傅呼噜噜地抽着水烟。然后说“捶腿”,他便捏着两个小拳头敲着,师傅伸了伸懒腰,呵呵地笑:“你可跟着我发财。”他们就这样到了上海。

站在村口的兄嫂,见到雾气中的身影越来越淡,淡到看不见。旧衣已然在弟弟的身上。哥哥便换一件更旧的褪了色的上衣,他有一身种田的本事,便扛上犁耙,去吆喝着老牛。嫂子也下地割草去了。背上是一岁多点的阿侄,这里的女人总是双手不闲。

那些话,都是很多年前,某个闷热的夏夜,在上海弄堂,他摇着蒲扇当闲话说的。说了多少年上海话,依旧带着徽州口音。

他便是这样从徽州的山里出来,至上海落脚谋生,成为学徒。捶腿、点水烟、生煤炉、做饭,他的菜烧得不错,就是没有师傅那样滑头。

他说,当年哥哥答应,若是家中境况好些,便替他找一个女子,也是会做活的,便去信,让其回家结婚。他也说,若是他师傅发大财了,他跟着积攒了钱财,他就回家,帮兄长造房子。

一样的乡愁,分为两半,一半在远行人,总是山水老屋,父母兄妹一半在留在老屋中的人,明知道自己的骨肉,有出息必在山外的世界。平时牵挂的是他们的日常,外面一有战乱,牵挂的便是他们的生死。

可惜,他,一直住在石库门的亭子间里。直至“文革”结束,才有了工房,口袋中也有几个余钱。女儿便问他,是不是回乡一次。他便瞪大眼睛回答说,老家已经无人了。

他活了九十三岁,八十年,没有回过一次乡。

女儿便立志,安葬老父之后,替他回去看看故乡山水。

在新安江支流边的一个村落,见到了渡口。询问一位老者,山里人以前是否从这里出来,老者称是,便又说,如今熙熙攘攘的人群,少有回乡的故人,都是来看山水旧屋的游客。她便在那里拍了一张照片,想象一个孩子如何跳上木排。

在徽州,清晨穿过浓浓的雾,走过一幢幢老屋,雾里的老屋,淡淡的,有人挑着担,在山路上走出了雾。傍午沿着溪流走,水清,农妇的双手浸在水里,淘好了米,破好了鱼,便在水里洗葱,叶是清的,根是白的,那双被水泡红的手,搅出一圈圈涟漪。傍晚,炊烟落了,电灯亮起。四四方方的天井里,便摆了一桌饭菜。老者见有游客,便笑着让进院子。看看墙上镜框里的照片,那是在山外的游子,在哪里上了学,又去哪个大机关工作。再看看墙上的奖状,一一指点饭桌上的男女两个孩子,哪张奖状是孙子得的,哪张奖状又是孙女的光荣。

到了山上,一个上千年的村子,一村同姓。多有石头铺成的路,亦有真正的老屋。他们说本村可称为朱子理学渊源之地,徽商儒贾之乡。

立在村口的碑石上,文字已经不及商贾,仅仅镌刻着成功的儒者:

一门九进士,六部四尚书,二科六举人,两榜四进士,棠棣四联辉,乔梓一联芳。

宋至清末,中进士24人,太学生、贡生69人,在朝为官126人,七品以上官员75人,封赠大夫17人,有著述者62人,著作156部、335卷,入《四库全书》17卷。

见到那碑,是在一个上午。远望一缕青烟升起,噼噼啪啪一阵鞭炮之声。车近,便闻人声鼎沸。有人在欢迎我们,迎我们到停车场地,问我们是哪一支,先人是何人。有着红字标语贴在墙上,是那种招待远道而来自家人的热情和隆重。原来,他们在祭祖。回身拱手说抱歉,虽然和徽州有些牵连,只是偶然过来的游客。

转而走进狭小巷陌。古徽州最吸引人的地方,是那种有着相近的形制,而又千变万化的住宅建筑。慢慢走着,看着。一个屋顶,一面墙便能读到一首关于家的长诗。

“家在四灵山水间”。谁刻的一方石章?他是徽州人吗?(胡廷楣)

编辑:钱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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