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妈妈说的“帮人就是帮自己”,我眼前一片海阔天空。
那年,妈从宁波来上海办嫁妆,住在二姨家,病入膏肓的二姨,拉住她的手托孤:“冲儿才两岁,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他。”妈点头承诺:“我会管,一定管!”
二姨去世后,外公派人去上海,把四个孤儿接到家里。三个孩子都已成人,只有冲儿,找不到娘,日夜啼哭。外公请了保姆,又请舅母哄,他仍哭个不休。待嫁的妈把冲儿抱回自己房里,孩子终于安静下来,整天像条小尾巴跟在妈身后,口口声声叫妈“姆妈”。
几个月后,妈要出嫁了,全家人都担心,妈也急得六神无主,冲儿怎么办?舅母出了点子,把冲儿带过去。外公跳了起来,黄花闺女出嫁,带个小孩子,别人还以为是“拖油瓶”,传出去,百口难辩,还有脸面?外公骂舅母出馊主意,吓得她躲在房里再不敢作声。
但事情总得解决,妈终于下了决心,把冲儿带过去。她派人找我爸,爸不敢做主,去问阿娘。菩萨心肠的阿娘没一丝犹豫,立刻答应了:“孩子可怜,让冲儿一起过来好了。”妈出嫁这天,花轿旁走着一个抱小孩的喜娘。沿途的人都来看,妈还没进叶家,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已传得沸沸扬扬。冲儿随妈“嫁”到了老鹰湾叶家。为照顾他,阿娘另请了女佣,妈还把老外婆请来帮忙。冲儿粘在妈身边,天天笑嘻嘻的。乡人了解了真相,都夸我家是“真正的三代良善!”冲儿五岁那年,二姨父续弦,冲儿才被接回上海。妈忆起孩子走时在地上打滚喊“不去,不去”的场景,几十年后还会红了眼睛。
后来,妈有了我们六个孩子,自己都难周全,但只要冲儿来,妈总要烧一大桌菜,临走还把他的包都塞满。18岁他参了军,复员后去了福州。
阿根姑母因病卧床多年,临终把两个女儿托付给我爸。大女儿阿玲经常来我家,爸还让她进了我读的高中。她几乎每周都来,同样的,妈也是好菜好饭管饱,还给她零用钱。她外语学院毕业时,担心要受后母气,想去外地工作。妈把她介绍给了冲儿,两人喜结连理。冲儿没新衣,妈拆了爸一件毛料长衫,改成中山装,他就穿了这件衣服当了新郎。妈还给阿玲添了嫁妆。
他们要离开上海了,妈拉着两个没娘的孩子,哭得很伤心,再三关照,要好好过日子,到福州记得来信。可他们俩,一去如同黄鹤,音讯全无。
一直到爸落实政策后,有天在火车站碰到正在送客的冲儿,爸喜出望外招呼,谁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几年,才知单位曾要提拔冲儿当干部,一查档案,说他社会关系复杂,未果,以为是爸影响了他,从此退避三舍。
他不与我们联系,那个吃了我们不知多少顿饭的阿玲同样如此。每次说到他们,妈总是很牵挂。2018年春,妈病重,我决定打一个电话。冲儿接了,叫了声“四阿姨!”虚弱的妈泪如雨下,挣扎着说了一句:“冲儿,你好吗?”对方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忍不住大声责问:“你们有没有良心啊?”妈不让我说,急忙挂了电话。
不久妈就走了。我向他们报了丧,像以前多少年一样,他们无声无息。想去骂他们几句,妈的话响在耳边,帮人就是帮自己,计较个啥!忽然,眼前一片海阔天空,我放下了。(叶良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