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很重要吗?我问自己。
高温第二天夜晚七点半,最小的妹妹打来电话,向我告状,说母亲一早到菜园锄草去了,锄了两畦的岸头,用了一个半小时。妹妹还说,高温第一天,母亲一个人在玉米地里干活,人都找不到。她的意思,哥哥,你回家来,管一管母亲。我听后心里苦乐全有。母亲九十岁了,这个年纪,不适宜干体力活了,可我管得住吗?我也确实希望母亲经常甩甩手,动动脚的。我曾说过,母亲有限的忙碌,是我今生的幸福。但这个“有限”,肯定不是35℃高温的日子里,在田间,在阳光下做事去。那不是“有限”了。但妹妹告诉我:“还不是为了你的秋葵。”
啊,秋葵。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人啊,确实不能嘴快,也确实不能嘴馋。我想起来了,也就是前几日的大雨天里,我去老家看母亲,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无意中,我轻声问了一句,今年的秋葵,能吃了吗?二妹告诉我,冰箱里藏着秋葵,就是给你的。你回南桥时带回去。我心里开心的。我以为我与妹妹的对话,母亲是听不见的。母亲最近耳朵有点背,但关于秋葵的对话,母亲听得一清二楚。看一眼母亲,望一下母亲的耳朵,我笑了,我也感觉有点心疼,有点心酸。
再往前推十年,也就是母亲八十岁那年。有一个晚上,全家老小,四代人,在海边村老家的老房子里,我们一起吃着家宴,大家推杯换盏,忙着赞美菜肴,忙着夹菜送饭。突然,母亲从厨房间走了出来,捧来了一碗蔬菜,颜色是浅绿的,很匀称。当她将这碗蔬菜放到圆台桌面时,是得意的,也是自豪的。她说,知道大家回来,所以,专门烧了一碗菜,叫秋葵,今年新种的,大家尝尝鲜。
大家尝尝鲜了吗?没有,大家一脸狐疑,秋葵,连名字都没听到过。我最小的外甥在大学里读的植物系,有人问他,这个是蔬菜吗?外甥点点头,是的。外甥用筷子夹起了秋葵,秋葵末梢的截面露出了五个像气孔一样的小洞眼,洞眼里慢慢流出了一种带有粘性的液体。液体像一根雨线,慢慢垂下。几十年来吃过的蔬菜告诉我,所有的蔬菜都没有粘性液体的。大家被液体吓坏了,不敢吃秋葵。只有我,顺着母亲的话,夹起了一根秋葵,装模作样地吃了,但也是半吞半咽的,吃好后告诉大家:这秋葵,其实很好吃的。
这事过去了一个礼拜,所有的人都知道秋葵确实是好菜,有药用价值。所以当第二次母亲捧出秋葵时,大家都吃了,都说秋葵滑润、爽气、清香,是好菜。母亲说:没白种,没白种。
也就过了一年,当到了吃秋葵的日子,我们自然想到了老家的秋葵。每当我们说定时间,统一回老家时,母亲和妹妹,早早就整理好了蔬菜。她们把清理好的各种蔬菜放在篮子里,然后放在场地上——这是母亲让我们回家去时带转到南桥的。我看见了秋葵,很多,半篮子。这些秋葵颜色不一样,周身是通红的。我惊讶了,问母亲,这也是秋葵?母亲说,是的,是秋葵,是红色的,好看。是好看的,眼前的红秋葵,除了颜色,几乎与绿色的秋葵一样大小。正想悄悄地问母亲:这红色的秋葵,您是从哪里弄来的种子?
母亲轻轻地对我说:“烧熟了,颜色也是绿的。”
颜色很重要吗?我问自己。(高明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