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本是个比较模糊的地理概念,如今作者又给我们这些“山外”人留下了更多的谜团和想象空间。
谜团和想象都围绕着一个人而展开,他叫庆丰,在山里负责看护村里的经济作物,还兼看护村里人的墓地。
所谓“经济作物”,在浙江奉化一带应该大多是毛竹,抑或山腰间还种植着几亩灌木茶。看护人就像城里的安保,只是不需要24小时三班倒,平时没有制服可穿,也没人会来接班,365天,日日夜夜,月月年年,一个人,一辈子。
庆丰住在山坳的一间土屋里,一盏“光色暖黄”的灯泡,是唯一能证明他仍是这个现代社会的一份子。另有一把“老旧”的藤椅是庆丰的“专座”。用字一向吝啬的作者对这只垫着丝绵、又铺一张狗皮的藤椅作了近乎繁琐的描述,让人们体会到了庆丰的用心和专注。却是有点不对劲——既是乘凉的藤椅,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布置得层层叠叠,严严实实,显见得藤椅承担了四季坐榻的角色。山里寒气重,比寒气更重的是土屋里的寒酸气。
庆丰是在那个雪天的夜里去世的,人们发现他倒下时,那盏灯泡还发着暖黄的光,同时房间内弥漫着“米酒和蟹糊的气味”。想必,他的最后一口气是和米酒一起咽下的,那是好死,他还是有福气的。
他死在岗位上,但大概率算不上“工亡”,即使算了也是白算,因为没有后人,连一个至亲也没有。后事也难免寒酸气,入殓时穿在身上的还是附近马场一位离职职工穿过一阵的工作服,半新,供他走得体面一点。
《山里》有个唯一称得上情节的情节,一个大冬天,庆丰巡山,竟有只母狼尾随,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他悄悄将头上的棉帽塞进棉袄,让腹部高高隆起,再停住脚缓缓转了90度,意在让后面的母狼看清自己浑圆的肚子。心里默念,小娘啊,走开吧,咱们姐妹都有身孕啊。那母狼竟不声不响,真转身走了。作者由此发出感叹:他是迷住我了,迷住我的是他的良善。假如性恶,他不会想象出母狼会有恻隐之心,会放过同有身孕的妇人。
我完全认同作者的结论。王阳明曾说,将心比心是一个人最高级的修养。庆丰期待母狼能将心比心,首先是他想到了将心比心。
这一招实在是高啊!亏他想得出的。这世界上良善的人千千万,但并非每个良善的人都能在情急之下想到演这一出的。正像我们如果请一些公认的慈善家来,给他们一个母狼盯梢尾随的规定情境,看有几个人能想到假扮孕妇,估计十之八九是想不到的。庆丰能想到,是否有其一定的必然性?作者故意不提,大概也是不想在那上面多说,毕竟有过多伤感。唉,也是将心比心了。
得益于母亲的样貌标致,庆丰也长得“气质干净,眼神文明”,“极像”电影演员冯喆。有点经历的观众自然都熟悉冯喆大名,因为电影不多,像他那样的小生形象更是凤毛麟角。英俊潇洒,神清气朗,两眼明澈,没有丝毫油腻男的污浊与猥琐,完全符合女孩子憧憬的“梦中情人”的标准。作者还“添油加醋”地说,庆丰“吹动浮茶的样子,有点体面的”——别以为作者在打趣说笑,这在一些农村地区,就是教养与文化的象征,在一些女孩子眼里已然帅呆;再说了,庆丰还是段子高手,于是“懂点事的女孩,怕他过早收场,会泡杯绿茶,递到他手里”,一边听他说段子,一边欣赏他吹动浮茶的优雅姿态。
当女孩们围坐四周,听他有声有色地讲段子,再看他时不时掀开茶盖,转动着那张好看的脸,吹开浮茶,然后有滋有味地嘬一口茶水时,几个回合,估计有的女孩应该已经不太在意段子说些什么了。
然而,曲终人散,曾经“眼神文明”的“冯喆”,最后熬成了双眼浑浊的山林看护人,还是终身未娶。倘若深究,恐怕再“文明”的眼神,映照出的还是严酷的世态炎凉;吹动浮茶的姿态再体面,又岂能掩盖现实背后的狼狈与窘迫。
终于,一个惊天隐秘在替庆丰换衣服时被发现了:他的“左胸有火柴盒大小的文身,是一个长发女人的上半身背部”。左胸是心的位置,女人背部对外,意味着与他心贴心,永不分离。文身是刻骨铭心的誓言,见证了这段以身相许,心心相印的恋情。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呢?原因其实不难探究,十之八九,现实过于严酷。这世界,毕竟能将心比心的人还是太少太少。
作者在文章最后交代,“庆丰被焚化后第五天,来了位清秀后生,称是远亲,来取骨灰”。作者为什么要点明“清秀后生”?不难猜测,能有如此“清秀”的基因,概庆丰莫属了。
庆丰清楚他有这么个后生吗?至少,他记着那个长发女人。(张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