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段来自故乡、来自童年遥远的记忆。
“没好鞋,穷半截”,这是一句老北京的俗话。可见,有一双好鞋涉及一个人的身份、体面以及外出应酬的仪表。由此,想到了本文的题目《鞋的往事》。
我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横着的伤疤。这伤疤是儿时拜一双小皮鞋所赐。
那个时候在我家乡县城里拥有一双小皮鞋的孩子不多,可恰恰我有了一双小皮鞋。穿着小皮鞋,我从这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手里端着一碗饭,灾难就这时候发生了。
我的小皮鞋一不小心踩到了横在堂屋的几根用来烧火的高粱秆上,于是脚下一滑,我便扑面跌倒,手中的碗应声而裂,尖利的碗渣准准地刺进了我的额头。我在这突然打击下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声大哭。于是长辈抱起我到附近的医院里打了止血针,同时额头上也缝了几针。就这样一个终生的印记被一双小皮鞋突然地出现,留在了我额头上,也留在了我童年,尤其是幼儿时期的记忆里。
故乡在山海关外的科尔沁草原,广义来说属于东北大地。东北大地的鞋,一般的家庭都是纳出来的。我记得长辈们经常会把一些陈旧的布片,一层一层地用糨糊糊起来,铺平,晒干,然后再用鞋样比对着剪出来之后,便开始一针一线地进行着传统而古老的鞋业制造方式——纳鞋底子。这里我要补充一句歇后语:“绱鞋不使锥子——针(真)好”。纳鞋底子需要的是一群有闲工夫的妇女,还需要火炕、旱烟袋以及无尽的话题,更重要纳鞋底子需要的是一枚顶针。顶针在我看来就如同于现代人的戒指,但是它比戒指更实用,因为戴在手上的人们可以用它密密麻麻的麻点、麻坑,顶住锐利的针头,然后穿进坚硬的布底中,成就了一双布鞋的鞋底子基础工程。
我的二姑是制作布鞋的高手,她每次进城来见我奶奶的时候都要为我带一双小男孩穿的坚硬的布鞋。我不断长高,布鞋也随之而放大,但是每次我穿到二姑做的布鞋都感到不舒服,因为它针脚太密,布又浆得太硬,穿在脚上很是不舒服,这样的布鞋必须要穿过若干次之后,才和你的脚形成稳妥的一种契合。
纳鞋底子的布由于儿时我穿过,所以长辈们在这布鞋上寄予的一种对晚辈深深的爱,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萦回不去。而二姑麻利、利索、朝气蓬勃的身影以及大声的充满乡野气息的呼唤,也是我童年中美好记忆中的重要的一环。如今二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宝忠已经是故乡有名的一个企业家了。我跟他说起昔日二姑为我纳的那双布鞋时,我亲爱的表弟一脸茫然,他居然说道:“是吗?妈妈纳过鞋底子吗?”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穿千针万线纳过的坚硬的布底布鞋了。但是当年在沂蒙山区、在淮海战场,那无数军鞋都是出自乡村妇女辛劳而布满老茧的手,一双双军鞋上寄托着她们盼望自己的子弟兵打胜仗的坚定信念。
那些纳鞋底子的布鞋说完了,我要说另一种适合内蒙古草原特殊的鞋叫毡靴,这种毡靴在我们老家叫作“毡疙瘩”,它是用羊毛和着特殊的胶在模具上压制出来的一种鞋。这种鞋小孩子穿进去一般都显得比较大,鞋帮比较生硬,鞋里边需要垫厚厚的鞋垫儿。穿在脚上,它甚至会磨破你的脚趾,但是穿过一段时期之后,它也会像用针纳过的鞋底子的布鞋一样,逐渐和你的脚实现了一种有序的结合。这样不再坚硬、不再磨脚,而穿着这样保暖的毡靴,踏起雪来几乎是可以勇往直前。
那个时候我们在家乡大雪的日子里,经常玩一种叫作雪地追踪的游戏,这应该是来自一部上世纪50年代著名的反特电影,我们在雪地里穿着各自的“毡疙瘩”,踢踢踏踏用手不断地擦着冻出来的清鼻涕,呐喊着,欢叫着,在大小街道,在居民区和广场上奔驰着。“毡疙瘩”也是来自故乡、来自童年遥远的关于鞋的记忆。而这样的毡靴应该是游牧民族留给农耕文明的一种特殊的礼物吧。
现在商场的鞋品种繁多,几千元一双的比比皆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鞋在一些大商场里高傲地注视着它们的潜在客户。这些鞋有的防水,有的防摔,有的穿在脚上非常舒适柔软。
鞋是人类这个物种进化之后的一种特殊的保护自己脚底的用品。当年岳飞在词里边豪壮地写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这个“踏破贺兰山阙”,我想一定是应该有战靴的功劳。一个“踏”字,踏遍青山人未老。如果没有了鞋,你注定是很难踏出人生的这一特殊的一步,于是想起当年红军那一双双踩着血泡,穿着草鞋的大脚,如何踏过苍茫的雪山和泥泞的草地时,心里不由得升起敬意。(高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