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了《坂本龙一:杰作》。电影院放映间,连我是5个人。
20首乐曲,选自坂本龙一50年音乐生涯中,精心创作的20首经典曲目。电影:黑白琴键,黑白摄影。坂本龙一穿着黑色西装,从背部看,消瘦。黑框眼镜,白色中分发,当他弹到比较有力的节奏时,头发会从额头上,很自然地垂下来。坂本龙一的音乐风格,如同他本人的风格:沉静,高雅。患病以后,除了练琴弹琴,他一直在阅读,读到临死之刻。沉静,真正的沉静,完全一个人的世界,那种在阅读中,会自己笑出来的满足。高雅,在周围充满伪高雅的氛围里,他的乐曲他的人他最后的生活方式,两个字:质朴。
懂了,什么才是高雅。灵性,思想,激情,在他的头脑中充溢着闪耀着。他并不求人的理解与欣赏。但是,理解与欣赏他的人有那么多。《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在他的这本病中回忆录中,他写到,年轻时候的他,也是“胡作非为”的。
他的手,钢琴家天生的修长手指,粗实、有力,在琴键上弹奏、翻飞,大多数时间是缓慢的,沉思的,他脸部的表情是沉思中的陶醉。琴键一旦敲下去,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心里的情感、脑中的沉思、曲式的把握,是用了全部身心之力——导演用了大量镜头拍摄钢琴家的手。创造出宁谧、美妙、温柔声音的手。人的那双手,原来能发挥那样大的力量啊,原来能够叫人没有任何图像而泪流满面。人的手,原来应该是派这样用场的啊!
突然明白,为何相比其他艺术,音乐是高级的。不仅仅因为它抽象,靠看不见的音符、听得见的旋律解释世界与美,阐释不尽人全部的神秘内心。画家画模特,至少还要基本的、他人的辅助。作家写完了自己的家族史,再写朋友的经历与故事,难免招致他人的不愉快。而钢琴家,只有面前任他弹奏挥洒的钢琴。“一个人,一部交响”——那是真正的孤傲了!没有人不爱坂本龙一。他是孤傲的。当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为所有的人演奏乐曲时,他爱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种事物。沉静也好,高雅也罢,如此的纯粹。这样的人,与高山,与大海,与自然界所有美丽的景观,也是一个意思了。第一次认识到:人的身体,就是个艺术品。当然,那是坂本龙一。
大多数的曲子结束的时候,他会很慢地收住双手,典雅的姿势,是满足,像回味,又似下一曲子间的必要停顿。在曲子的慢里,他有克制,骄傲与确定。轻盈,欢快,趣致,端庄,也不时在他优雅的动作幅度很小的控制中体现。有时,他的喘气有些急,但稍稍急迫的呼吸,也带着美丽的节奏。
第17首,《三重奏》,长长的间隙,久久的停顿,像是在深情地怀念某个人,或者两个人。“他也是在告别这个世界了?”这份他与挚友告别的沉痛,他超出常规的缓慢停顿,给予观众的震撼与痛惜,是胜过第20首终曲谢幕:琴键自动在弹而人已不在的那种震撼与痛惜。一个人,在垂危之际,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他保持异常清晰的头脑,思维,判断,意志,可以让他的音乐表达得那样令人醉心,以至于让人,对音乐、对音乐与人生的关系,都有了新的认识。
《遮蔽的天空》,拍摄于1990年。饰演那死在非洲沙漠丈夫的著名男主角约翰·马尔科维奇,在美剧《亿万》里,已经是一个糟老头子了。可是,那电影柔美而心碎的音乐,在坂本龙一的手下,一如它诞生时的清新。导演的镜头是从钢琴家的背部拍摄,黑灰、暗淡,慢慢地,灯光来了,正前方的那盏灯,对着演奏者头部,闪烁。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仿佛太阳终于升起,乐曲的升华与白光下钢琴家的头部正面完全和谐。
“虽然我感觉这是最后一次表演了,但仍觉得自己能够突破自我,全新演绎。此时此刻,我所能做的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演奏当中”——电影开幕,演奏前,坂本龙一的话。导演空音央是坂本龙一的儿子。整片的风格是极其冷静。一位音乐爱好者告诉我:“《三重奏》是坂本龙一的代表作,坂本龙一将极简主义的钢琴发挥到极致。几乎5秒才用一个音符,却构建了极其有深度的意境。”“那么我的理解错了。”我说。“不,音乐,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朋友说。“无声的休止,更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和情感涌动。”
在看了《坂本龙一:杰作》之后,我看了一部意大利电影《100首前奏曲》。教大提琴的教授向女学生解释了音乐家上台演奏时,“满”与“空”的关系。他说:“沉默,是音乐的呼吸。”“忧郁最后与痛苦达成和解。”我回味着非常喜欢的后面此句,它怎么不也是对大音乐家坂本龙一艺术人生的一种解释?宁静与丰足是二体一面。生与死也是。(南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