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汪涌豪在新著《老子百句》中,两次将老子的哲学比作“坚硬的核桃”。对此,他借卡夫卡之口阐述道:“老子的哲学是坚硬的核桃,我被它们陶醉了,但是它们的核心对我却依然紧闭。”并且发问:“它的核心向你敞开了吗?或者,你是它乐意敞开的那个人吗?”
《老子》一书,“区区”五千言,但2500年以来,不知迷住了多少人、难住了多少人。正如其中所讲,“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五千言,似说尽大道,又似未说什么;似有所主张,却又并不执着;或有结论,而看在每个人的眼里,又都是不同的;总而言之,“玄之又玄”,深不可识。流传至今,生成了诸多学说、门派,却又难全其美、难尽其妙,就连老子是否存在,可曾当真写过这些文字,似也并不确然。
如何方能参透老子?我曾尝试过许多方式。读原文,读“演义”,读“解读”,读《庄子》以“曲线救国”,读《汉书》《世说新语》而“雾里看花”……但从未真正读懂过;好几次因困于其难解而浅尝辄止。若是未入其门而读老子,甚至会有几分痛苦,老子尚“无”、至“朴”,仿佛一泓深泉,不动声色却难“观其徼”——莫非只能敬而远之?
汪涌豪说:“要真读懂《老子》,须从史实考辨、义理辨析和文化阐释三个角度切入。”对此,他做过大量研究,尤其注重训诂、版本和文本联系诸方面。《老子百句》就是其在深厚学养的基础之上,所写的一本通俗的、带普通读者“入门”的书。
书虽然通俗,却不浅显。如:在选句的注释中,并非仅标注语词的读音、涵义,以帮助理解;更做了版本差异的比较,如马王堆汉墓帛书本、王弼本、郭店本、北大本、简本,简要例举用词上的细微差别;并时而引述专家、学者观点。同时,在文字释义上,也并非只有白话注解,还时常引用《说文》《仓颉篇》《广雅•释诂》等训诂专书的解读,力图精准并溯本追源。通过这样的以古释古,尽量接近老子之原貌,并对学说发展窥见一斑。与许多“入门”书籍相比,此书是自带“台阶”的,读之亦需像读原文一样,“致虚极、守静笃”,绝不可心浮气躁、蜻蜓点水。
作者对“百句”的解读,实则是一篇篇精妙的哲理散文,写法不拘一格,每一篇都深沉闳约、观点自成。有旁征博引、做发散性思考的,如:讲到“上善若水”一章,论及水的善性时,作者索性将孔子也“请来”,引述其观点:“夫水者,君子比德焉……”带读者领略中国古代立于“顶峰”的两位智者有趣的“不谋而合”。书中被“请来”的,还不只有孔子、孟子、庄子,诸如泰勒斯、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等西方大哲,也时常“现身”,他们围绕同题发论,如同一场场穿越时空的智慧碰撞。有深入浅出、沉入生活探讨的。
老子艰深,却也“深而能浅”,因其从不故弄玄虚,其所言,皆是人生智慧,如能结合现实人生解读,确可有别样的体会。作为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研究的学者,汪涌豪论老子,从不“掉书袋”,而是抽取精髓、放诸时代,生成浅近的道理,讲给众人听。看书中那些文章的标题,就知道有多么“接地气”:“眼睛重要乎?肚子重要乎?”“向水学习”“快别宣传了”“我不跟你争”“吉祥三宝”……它们是另一种方式的“见素抱朴”,是融在文字中的老子。
因为贴近生活,这些文章也取诸怀抱,直抒胸臆;喜也生动,怒也率真;乃至有时直接找老子“对话”,酣畅淋漓地发问一番。尤见于“古来圣贤皆寂寞”一篇,作者定然是写到动情处,牵扯了怀古之情、忧思之伤,于是乎,一连串自问自答如同江水决堤:“你的道理都是对的,但你有问题你知道吗?什么问题?你太超前了,你走得太远啦……你揭开了大人物的华丽新衣,也洞穿了小人物的灰色人生。你太高调了吧?”如此热烈、真挚地“面对”,看似质问,实则无奈,道出这位先哲千百年来不被理解之苦,叫人不禁直呼“痛快”!
“百句”之写法,择取精要,落笔简洁,意在让经典“通俗”化,更适合普通人阅读;而名家所选“百句”还不止于此,更有其学术见解融在其中,这本《老子百句》即是如此。其突出特点在于,不同于常见的“老子”解读或者演绎,非遵循《道德经》的篇章顺序而写,而是将涵义相近、道理相似的句子选编在一处,让彼此间“近距离”呼应,从而“其意自现”。虽说这些组合来自于作者本人的理解,并不一定是老子本意,但也不失为一种角度、一种启发,引导读者更为整体地探寻“老子”真谛,发现其思想中被反复强调的重要主张。
读到这本《老子百句》时,正值春季,万物生长。记得张潮在《幽梦影》中写道:“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而我却觉得此时读“老子”,也恰逢其时。春季,四时轮回之重启,草木生长有序,孕育勃勃生机。“天地之大德曰生”,生长是自然之道,正所谓“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或许,这颗“坚硬的核桃”没那么容易敞开,但若能将其安放于大地,顺其自然,任春雨润物无声,说不定亦可在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小树——普通人读经典的意义就在于此。(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