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葛剑雄教授指出,“上海之所以叫上海,就是因为在吴淞江的一条支流上海浦形成的,因水而生,因水而利。我们现在经常把黄浦江叫‘母亲河’,把苏州河叫‘母亲河’——然而这两条都不是母亲河,历史上讲,先有吴淞江,再有黄浦江”。“上海”从哪里来?当时上海这一带把河叫成“浦”,吴淞江支流的居民一般都靠着河边居住。一条支流叫“上海浦”,另一条支流叫“下海浦”,随着“江浦合流”黄浦江的出现,“上海浦”和 “下海浦”都消失了,此地段却被人们称为“上海”,并一直沿用。电影《上海王》开篇第一句画外音,就是“上海,这个曾经叫‘上海浦’和‘下海浦’的地方……”
《大江北望》是用戏剧的舞台语汇讲述了孕育上海诞生的母亲河的故事。该剧得到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的支持,由上海市闵行区文旅局指导,上海上艺戏剧社制作演出。这台演出的成功首先得益于剧本的扎实、诚实和朴实,这在当今沪上戏剧舞台上着实难能可贵。编剧李世涛、许静波和陶倩妮,三位来自上海戏剧学院的师生从纷纭复杂历史资料中,潜心挖掘出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通过对明朝永历年间发生的“江浦合流”治水工程的讲述,对人、家、族、国进行了层层叠叠的精细刻画。
公元1403年,明永乐元年,太湖流域苏州、松江和嘉兴地区连降暴雨,素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江南万顷良田,顿成泽国,水灾成患。灾情传到朝廷,刚从宫廷政变中脱身出来的永乐皇帝朱棣,紧急下旨,命前朝元老、时任户部左侍郎的夏原吉,带一干人马前往灾区治理水患。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指出:“诗歌的目的就是模仿人类的行为,是对现实的一种再现。这种模仿是一种创造性的模仿,模仿是虚构。”戏剧是对现实的写照,但一定是在更高的层次上创造性写照。所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就是这个道理。《大江北望》的戏剧故事,编剧用理性的开拓和敏锐的审视,对真实的人物和事件运用独特的戏剧语言创作出了一个丰满的剧本。
钦差大臣夏原吉、书生叶宗行、太监郑和、皇帝朱棣都是有原型的人物,在史实与艺术创作之间如何把握?这是一个古今中外艺术家一直在探寻的课题。年轻编剧没有囿于史实局限,在充分阅读分析了史料之后,让思想和想象插上了翅膀,在舞台上刻画出了有呼吸、有温度的人物。
夏原吉从一开始的自负、自重、自傲,到最后变得自省、自卑、自觉,为了“江浦合流”而奋不顾身,为了黎民百姓的安宁,为了千秋万代的福祉,他敢于怀疑自己、敢于否定自己、敢于承担责任、敢于牺牲一切!从这段独白可见一斑:“这江浦合流的奏章已经写好,却不知是否该上奏朝堂。人生怕的是一步错,步步错;这一步走的,不是眼前,而是千年。退一步是功,进一步是过;退一步是奖,进一步是罚;退一步多且过,无人说错;进一步众口铄金,良心拷挞……”全剧在“夏原吉”的“进退”之间,让观众感受到了人物的“境遇”以及人物的弧度和厚度。
叶宗行这个提出“江浦合流”的书生,一直是个勇往直前的人。他不把功名利禄放在眼里,一心治水。因为他的父母都死于水灾。但是,在夏原吉决定采用他的方法治水时,他却退缩了。编剧的这一笔下得“狠”,让人物的“贯穿动作”出现了陡转。叶宗行在威吓、毒打、除族名等手段面前,都没有畏惧退缩,但就在夏原吉面对难题“to be or not to be”的关键时刻, 叶宗行却来劝他“江浦合流还是缓一缓吧”,他也看到了“夏原吉”进一步的“险”,以及自己背负着的“祖坟”被冲的“孽”和抚养他长大的姐姐的“情”。
“这天下的事就算是对,也未必能够做成……江浦合流今年不能成,就待明年……五年、十年,甚至百年!”这场戏笔墨不多,夏原吉几乎没有台词,叶宗行在掏心掏肺地劝,而这一劝,恰恰让夏原吉作出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决定“将此《苏松水利疏》八百里快送往应天府”。这一静一动,恰到好处地刻画出人物的心境以及心心相印的人物关系。最后,夏原吉的这一句话推动了剧情的急转直下。这是个巨大的“事件”,展现出人物的“意志和情感”。
下一场“应天府”的戏,是全剧的高潮。满朝文武,皇帝朱棣粉墨登场。他首先发难,治水成功,却要重治,胆敢把“朕”当笑话?武将责问:二十万民夫“就是一支征战天下的强军”!文官要求弹劾,前朝老臣“沽名钓誉”“贪赃枉法”。夏原吉不得不“以死进谏”:“没有扬帆启航胸怀天下的格局,那大明只是大明的大明,而非天下的大明!……书读的是道,是担当,是责任,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拿起了一只残缺的碗,这是他从一个死去的灾民手里收留的,“一个天下的气运,就像盛在碗里的水,水多水少,不在碗沿的最高处,而在这缺口的最低处……国家、国家、国家,在家的前面,就得护住身后的家!”这段台词赢得了剧场里一片掌声。
舞台上,“郑和”在一旁暗助夏原吉“功在勇于担责,直言进谏”,皇帝又被告知户部勘查夏原吉治水的账目“条条清晰,件件合规”。但最终,让皇帝朱棣痛下决心诏准“江浦合流”工程的,却是一个“粮”字,“国家大计半在江南”,解决苏松水患,国泰民安:
开掘黄浦,可使太湖之水向北而行……
开掘黄浦,可使江南物资向北而归……
开掘黄浦,可使天下民心向北而望……
至此,“黄浦江”不期诞生。戏也应该至此结束,不然,还有两场“后缀”叶宗行和他姐姐的戏,前者去钱塘做官了;另一场是夏原吉与郑和的戏,后者要第三次出使西洋。
当下观众一定会在走出剧场后,看到今日眼前的上海,想到“江浦合流”的往事,进而思考“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哲学问题。(胡雪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