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篇文章前,我读了所能见到的汪观清先生的主要作品,同时也上网找了有关他的报道和艺术评论,原想是为写作找些资料,不料却先让我受益——回看20世纪中国现代绘画史,发现了我未读到的价值。
这不是夸大其辞,而是对我——也许不仅仅是——九十年代以后,中国现代绘画史的叙事似乎只有一条“主要”的线索(新文化运动、美术革命、西化、传统绘画分科、与革命现实主义结合、又西化……)的新启示。
1931年出生的汪观清先生,其艺术道路既非东游西渡的留洋派,也不是出生于国立艺专、私立美专之类的本土派,而是“出版派”(我杜撰的名词)。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新闻出版,以商务印书馆为首,以时代图书出版为主,培育了诸多的美术大家,1949年后,这种培育体制延续到“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与北京),那时人才云集,作用非凡。正如新文化运动中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其影响丝毫不逊于蔡元培、陈独秀的北京大学一样,近现代上海出版培育的美术大家,我粗略举例有吴友如、陈之佛、张光宇、张仃、叶浅予、程十发、贺友直等等。许多人不知道的是,20世纪上半叶,出版与启蒙思想紧密联系,也因此出版人在推出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读物的同时,也催生了一批优秀的画家,他们有独立的艺术主张,有通过读者市场检验的表现技巧,也有籍由文化、文学载体浸淫的良好的文化修养,这是一条独立的中国现代艺术史发展线索,但却长期被主流艺术忽略了。
这就回答了我最初的疑惑:没有受过科班教育的汪先生,其传统水墨写意和现代人物写实表现,乃至山水、风景俱佳的功底,从何而来?“出版派”的意义,这应是时代与画家的成长关系的重新发现,也是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史新的角度。
第二个问题,如何看待汪观清先生与他们那一代人的“连环画”与创作群体。今天70岁以上的画家,有相当多曾是连环画作者,20世纪50-80年代,在影视媒介尚不发达的时候,连环画所承担的功能,是所有动态的视觉叙述总和,因此,连环画画家的职能,很像是影视连续剧的“导演”,画家不仅要分析原著,将它改编成适合连环画语言的结构,同时还要严谨的考订人物、场景甚至道具的出处和样貌,接下来就是在方格之间的视觉表现了,生动的、有助于情节展开的人物和构图,是连环画引人入胜的关键,这时,画面的透视与人物主次、表情与细节、每一帧之间叙述的连续性要素不脱节,等等,都考验和极大锤炼了连环画家,优秀的连环画家无异于优秀的电视剧导演,无论是思想和艺术造型、视觉表现,都是“通才”,也因此,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许多优秀的连环画家,当电影电视崛起后,转而很快发展成为著名的画家,这是“连环画”独特的属性和价值决定的,也因此,将20世纪连环画的发展,解读为中国现代艺术中现实主义绘画发展的一个重要的阶段,是客观真实的回溯。
汪观清先生的《红日》《周恩来同志在长征路上》等已经是连环画史上不朽的名作,他数上原作表现的现场实地考察,体验生活,精心推敲战场、道路的地理地貌,理解众多人物的内心,使得连环画作品成为长久留在几代人记忆中难忘的作品,可以说,汪先生九十年代转向巨幅的故乡山水风物创作,其厚积薄发的源泉,皆在于此。
图说:汪观清绘《周恩来同志在长征路上》
因此,第三个问题,我要谈这批让我吃惊的山水人物条屏和他的现代彩墨画。
1950年代,当张仃、李可染、罗铭等先生在北方举起“写生”大旗,号召美术界通过体察生活的“写生”,转变传统美术的“体悟”创作,来呼应及时反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的时代风貌时,在杭州的浙江美术学院也出现了宋忠元、李震坚、方增先等先生的“新浙派人物画”群体。当然,这时的汪观清先生还在出版社工作,但是,南北新的中国画变革,除了美术学院教学,其最重要的转向,体现在称之为宣传画的“招贴”、文学插图等上,因此可以想象,出版界的画家们,也是最早中国传统绘画在题材和表现技法变革的响应者和参与者,1959年汪观清先生与应野平合作的八条屏《万水千山》,就是典型呈现变革传统山水的新作品。
而作为连环画家,由于原有的深厚生活积累,以及大量的人物写实的实践,他们的转向,尤其具有独得之处。汪先生1963年创作的《红日组画》,无论是山川表现的透视,还是人物用线表达的现代人物,以及没骨的渲染技法,都显现中国画家新的时代风格,是现实主义绘画在传统绘画变革后的新的发展。因此,纵观20世纪,无论是张仃、李可染,还是赵望云、石鲁,我都十分看重他们在50-60年代的探索,典型如当时南北许多知名的画家几乎全部参加了“新年画创作”,出现了一批有别于月份牌和文人绘画、专业绘画的反映土改及早期社会主义建设的质朴生动的年画作品,这是中国现代绘画史上耳目一新的事件。
图说:汪观清绘《红日》
汪观清先生这个时期的绘画也具有这个时代艺术全部的特征,而且感觉到他有惊人的全面:人物、风景(山水)、花鸟(动植物)等等,写实表现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将这种现实主义风格的表现力,一直保持到现在,七十年代的少数民族、八十年代的领袖和文化名人造像,以至当代的抗洪抗疫,都有新作呈现,而且其写实功力不减当年,愈老愈精妙凝练。这个年代的现实绘画,是确立新中国美学和风格的开始,也是中国现代绘画史上最真诚的作品之一。
第四个问题,如何重新认识海派艺术家在中国现代绘画史上的贡献。说重新认识,是因为1949年以前的“海派”风格,名家名作、风格追求,没有太大的争议。但进入新中国之后的上海艺术,一部分远走台北,一部分随着许多文化机构北上,中国现代文化中心北移北京,上海在地艺术家受到很大的影响,中国现代绘画史对这一阶段的“海派”艺术既失望也缺乏客观和公正。
图说:汪观清绘《黄河沸腾》
我从汪观清先生身上看到了海派精神的传承和延续。海派本来就是海纳百川、探索图强,他于上海出版界中陶冶成才,画“小人书”卓成大家;他涉略广泛,传统现代、山水人物,不拘形式,全由自己心性发展;他退休后在九十年代客居美国,行万里路,居然浪迹海外七年;他既时时关心时代和世象之变,又衰年变法,专攻牛的题材,于写意中独树一帜;近十年他心系徽州故乡,高龄奔走故乡文化事业,又绘家乡文化长卷,山川人物表现深入,社会变化刻画全貌,气势恢宏,融历史地理风俗和艺术观察为一体,除了艺术表现的突破,更是写事记史,是一位穿越无数岁月、丹青不知老将至的艺术家的宏大巨作。
这是典型的“海派精神”,也是现代“新海派”艺术家,在时间长河中的绵延和拓进。也因此,海派并没有衰落,而是在汪观清先生这样的一代画家推动下,呈现出与前50年既传承又独立发展的历史,他们具有新的价值和追求,观察上海这座中国现代史上伟大光荣的城市,他们和作品,是不可或缺的时代见证。
祝愿汪观清先生艺术常青。(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