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喜欢木偶,所以只要有机会,就把木偶握在手里。当左手插进木偶后背的衣服里,摸到操纵的机关,右手握住木偶右手臂后面的操纵杆,然后闻到木偶身上干燥的木头气夹杂着木偶身上特有的故事气味,那种沉静的怜悯的气味,我就觉得自己在跟它融为一体。在波希米亚河湾里的克拉姆罗夫遇到的“白雪公主”是这样,在泉州遇到的“嫦娥”是这样,在黑水涡旋旁边的神山遇到的“奥有米”是这样,这次,千里万里之外从南非来的“迈克尔·k”也是这样。
木偶有种神奇之处,在于当它挂在架上时,它头和四肢自然垂下的姿势了无生命的迹象,它就是被线绳连接在一起的一些木块。但当操纵者将自己的手插进木偶后背,木偶就突然浑身一震,抬起头,站直身体,抬起手臂,每次我都能看到生命突然注入木块里,它就成为一种充满感情,命运感和悲欣交集的精灵,远比人的身体容易洋溢出纯正的诗意,不论它是快乐,还是悲哀。它获得生命的那一刻最令人震动。因为喜欢,所以写完《白雪公主的简历》时,我的心情并不是释然,而是失落。
看完《迈克尔·k和他的时代与生活》,我得以跟导演劳拉谈了谈。
南非的迈克尔跟日本净琉璃人形的奥有米最相似的地方,都是三个人操纵一个偶,一个操纵它的双腿,因此它们都可以在空中平稳地走路,奔跑和驻留。一个操纵偶的左手,因此它们能如人一样行事和取物,但它们微微地呆滞,恰如希腊悲剧里的那些手势。最重要的操纵者操纵偶的面部和右手,当偶悲伤时,它垂下头来,合上眼睛,右手会缓缓地抬起,遮住悲伤。而它们最不同的地方,是操纵奥有米时,木偶师要全身着黑,甚至把脸也用黑面具蒙起来,将自己的个性完全与木偶隔离,使得三个人能共同塑造一个偶的性格。但操纵迈克尔时,木偶师就穿自己家常的衣服,并暴露自己的面目,他们用相同的呼吸来调整步骤,他们每个人都是迈克尔。
劳拉说:“他们不需要像操纵净琉璃人形那样遮住自己,他们每个人都是迈克尔,他们天然的一致。”
迈克尔·k生活在战火里,好不容易活着,但他还是保留了人性里那悲悯的天性,还有许多伤痕累累却顽强存在的爱。操纵迈克尔的三个演员,一个看上去是欧裔,第二个是浅棕肤色的混血,当他代替迈克尔说话,有明显的南非当地口音,还有一个是非裔,黝黑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非常明亮。迈克尔就在他们之间活着、说着、沉默着,木偶就像他们自己的灵魂。
那是令人感动的舞台,木偶表现出那么强烈的命运感,木偶的操纵师们表现出那么强烈的一体性。当我得以操纵南非来的偶时,我感到这个偶抬起手来时,流泻出了那么温暖的,超越一切的爱,和深深的悲哀混杂在一起。这是一个木偶能给予人的教育,所以木偶操纵师身上总是洋溢着这种深刻的诗意。我在剧场门口看着演员们走进上海五月潮湿的夜雾里,看到库切的迈克尔·k,就这样走在北京西路上。(陈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