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晓玉,著有长篇小说《紫藤花园》《凡尘·赛金花》《99玫瑰》等。其中篇小说集《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房客》曾被改编成电视剧,深得观众喜爱。黄飞珏借用了母亲王晓玉这部名小说的名字,奉上了家中生活里的28个片断,读来令人莞尔。——编者
1 这两天家里又添了一台冰柜。老妈说,家里的肉、速冻食品要备半年,蔬菜要备一个月,柴米油盐要备一年……
我觉得这有一部分是为了满足她疯狂网上购物癖好的借口。
2 跟我出去组团旅游的中老年上海女性很多都是单个找搭子的,比如:跳广场舞、拍美照、拍视频、逛街……有一种是购物,不停地买,不停地买各种后来都用不着的。不过,老妈还从来都没加入过。
3 也不是老妈没有搭子。她很挑剔,一定要找志同道合者。她又爱好美食,于是就找舌尖上的美食加同志同好做搭子。沪上文坛有几个都姓王的女作家,人称四王或是五王,她们有时就搭在一起,轮流做东,找个不错的馆子大吃一顿。
4 别以为这些称得上老上海的女性名作家都喜爱所谓的老传统美食,她们蹄髈、熏鱼、白斩鸡一律不碰,最爱的是时下小青年喜欢的刺身、雪花牛、鹅肝、生蚝啥的。
更让我意外的是,这些人写的小说啊随笔啊剧本啊加起来应该有几米高了,但是在一起几乎不谈文学,偏爱各种八卦。
她们有各自的文学特质,又都一样地密切关注着社会现实。所以她们谈得来,坐在一起让我觉得是一个大家庭里的一众姐妹。
作家王晓玉
5 老妈的购物生涯的最大壮举发生在十几年前。
星期五去买菜,回来脸色异常。
憋到周日,在大家的再三询问下,坦白了:经不住一个菜场门口一个二手房中介的蛊惑,用刚到期的三十万定期存款买了一套老破小。全额付清,手续已经办完。
还记得老爸古怪的表情:你不是去买鸡毛菜的吗?
6 因为不懂理财的老爸总是念叨,半年后,这套老破旧又匆匆卖掉,涨了几万块。
老妈很得意。
现在知道,此屋若放到现在,可翻十五倍。
老妈从未后悔过,她说,终于懂得了什么叫财产性收入。
我认为,此事再次应验了购物狂人投资时买进时机都会不错,出货时机永远是错的。
7 老妈除了购物,第二大的爱好是教训儿子。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所以就教训我。一天不教训,似是缺了一点什么;一周不教训,一般是她身体有恙;一个月不教训,就……算了,从来没出现过一个月不教训的情况。
8 因为被教训很难受,又不能回嘴,我几十年前就练就了一种承受的方式,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实在被骂得吃不消了,转身就跑。比我们家边牧跑得还快。
9 老妈的价值教育中,比较经典的是这两句话。一、家庭价值是人类社会的最高价值,婚外情是不可饶恕的;二、男人第一次离婚就是一头牛变成一头羊,再离一次就是一只羊变成一只鸡,三次离婚就只剩一个蛋了。
10 我在电视台的《新老娘舅》节目中,调解恋爱婚姻案子时常用这些句子。拿到节目稿费时真的想过是不是要分点给老妈。
幸福一家
11 从法律和物理上,我是老妈的唯一的儿子。但是,在华师大传播学院,为创始院长的她举办的八十岁学术研讨会上,一群学生发言,都忘了说学术,说的尽是自己在年轻时困难时走投无路时,是怎样因为王老师不求回报的,如同母亲一样的关爱而走了出来,眼泪鼻涕一大堆。
12 我那时就纳闷了,都是儿子,为什么关爱都给了他们,教训的时候就我一个在承受呢。
13 那次学术研讨会上,一片哭哭啼啼,气氛有点诡异,还是作协老领导叶辛的发言带来了欢乐。他说,我在作协,最怕就是王晓玉她们那几个女作家,每次开会,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然后一拥而上,评点我的穿着打扮,说我像乡窝宁。
14 我至今依然对一个事情的真实性有点怀疑,就是我妈曾经带过哺乳期的小囡囡,是我妹妹的女儿。
我总觉得一个像老妈一样喜欢白相而且思维清晰的知识女性,是不可能和尿布奶瓶之类的东西挂起钩来的。
可是,也就是这一年,一整天抱着一放下就会啼哭的奶娃娃,几个月,她居然创作出一部长篇小说《凡尘·赛金花》,四十万字。
业界对这部作品评价甚高,甚至超过了她的另一部作品——改编成电视剧创下高收视纪录的《紫藤花园》。
本文作者在母亲的学术研讨会
对比当下上海的阿姐们对带第三代小孩这事怨声载道的情况,这段经历有着奇幻的励志色彩。
15 我老妹在美国,顶级医院的顶级医生。作为极为孝顺的女儿,不仅365天天天早上八点雷打不动与父母视频通话,而且还屡次邀请父母去美国生活,备好的居住环境非常优越。她小时候由家里的外婆带大。她的女儿一岁前由我老妈带大。老妈说,这是还债。
16 老两口退休后去美国玩玩,不久因为一件事回来了。去一个音乐会,早到了,坐在第二排,结果到音乐会结束,这排只有他们一家。从此,他们再也没踏上过那片土地。总说:上海最好。
17 老妈也是孝女。外公活到一百零四岁,外婆八十六,最后几年,都接过来供奉照顾,最后都是在我家送的。
18 因为要照顾好老人,家里总是挤出一笔钱请保姆,前前后后有过二十来个。
19 那时我还没结婚。有天来了个漂亮保姆,做事很麻利,除了关爱好两位老人,对我的起居餐饮也附带照顾得很好。
有天我回家,刚进门不久,看见她在厨房里面,把扎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长发飘飘,笑意盈盈,更显妩媚。
第二天,我妈把她辞了。
20 我问为啥把她辞了。妈冷笑了一下:“我也看见她把头发放下来了。”
见我窘样,又把我带到书架面前,抽掉几本书,掉出来一包中华烟,“你不是老说丢香烟吗,她拿的,回去给她老公的。”
21 当晚,我妈就准备写一部小说,关于保姆的。
不能离原型太近,就从我爸的姓,黄,当中拆了一个田字,起名《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
22 小说中田教授的儿子最终娶了漂亮保姆为妻,很快有了小孩,田教授老夫妻放下了学术,照顾儿媳,成为自己家的第二十八任保姆。
现实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不过,我一直以为我妈这样写,是在用小说教训警示我。
23 爸妈有时候会拌嘴,但是很少动真气。
留给我清晰印象的一次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个特别的日子。
王晓玉夫妇
那一天,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公派的留学生,我爸终于完成两年的悉尼大学的硕士学习,回到了上海。而我妈也在两年里还清了家里为数不少的债务。
晚饭,妈炒了一大碗的米粉干,有黄芽菜、笋丝、肉丝,豆腐皮。这在平时不大做。因为比较繁杂,可那是典型浙东乡菜,是绍兴籍的老爸之最爱。
可是那天老爸却说吃不下,飞机上吃过鸡腿饭了。
听到鸡腿饭,妈的脸板了下来,让十岁出头的我和妹妹飞快地把我爸的那碗炒米粉分着吃了。那天晚上,平时很多话的妈,好久不响。
24 一九六六年,姆妈和爸爸刚结婚,姆妈就接到了去哈尔滨铁路局报到的命令。
那年头,大学毕业是全国统配的。
于是爸妈两地分居八年。
直到八年后,辗转南昌,姆妈才调回上海。
其间,我出生,跟着姆妈走四方,妹妹出生,在上海由外婆带,唯一的玩具是柴爿。
1970年全家照
因为调令邮寄遗失,还拖了一年。第二张调令千辛万苦办好,不敢再走邮局,而他们要上班,只能缝在一件背心上,由五岁的我乘绿皮火车带回上海。
临上火车,姆妈告诉我,这东西是一家团聚的希望,路上不要乱跑,千万不能弄丢。
我不舍得刚刚养了没几天的小鸡崽,妈就用一只篮子装上它们,说是可以陪陪我,一起送上了火车。
下火车,爸爸来接我,照看的列车员向他抱怨。这小孩怪,一路上一动不动,热得满头是汗,还不让人帮他脱了外套,一篮小鸡满地乱跑,都是其他乘客帮忙抓回来的。
而我则抱住爸爸说,那个东西缝在我的背心里面,没丢。
爸爸哭了。
25 我四岁的时候跟姆妈生活在南昌,因为得了肺结核病,不能去幼儿园,姆妈每周要上二十几节课,所以我一直在操场上孤独地游荡。
有好几次,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大小孩在捉弄我,打脑壳。姆妈说,她在三楼的教室里正在教诗词呢,山头鼓角相闻等等。从窗里眼见儿子被追得满地跑,又不能下楼解救,心里很痛。
曾经有段时间学校学农,姆妈带着一个班,每天大清早乘火车到一个郊区,而我又要打应对肺结核的针,时间很紧。经常赶到火车站时,列车已经缓缓启动。
每次都是我哭喊着,不要跑呀,而姆妈则一把把我抱起,然后跟着火车飞奔。学生们则预备好打开车门,接住扔在空中的我,然后姆妈再一跃而上。
见过四岁扒火车的孩子吗?
26 往事如烟,现实如幻,说起那些很久以前的事,不自主地又变成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和爸爸姆妈妹妹……我们一直相信前方有着美好的东西,在这个时代,这些美好的东西基本都到来了,有些都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期待。也有很多不如意,但凭着紧紧的依靠,我们依然能够有尊严地度过,等待着下一个美好的到来。
27 老妈到了五六十岁时,一边在她当着院长的学院里,创建了“播音主持”专业,一边在纪实频道的“经典重访”节目,出任了主持人。后来我做了“新老娘舅”。我们俩,都属猴。
28 她写过《紫藤花园》,里面活动着的是她上一辈的人们,后来写《九九玫瑰》,她的目光聚焦到了当代的青年。《凡尘·赛金花》里,清末明初的生活场景被她描摹了出来。还有一个总称为“上海女性”的系列小说,阿花、阿贞、阿惠,一个主人公一个中篇,分别写了老中青三代女性。
她真是有孙悟空的性格,能上蹿下跳。
家,home,猴母。(黄飞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