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说:叶超群(左)来到爷爷叶中央(中)和父亲叶静虎(右)曾并肩工作过的白节山灯塔前 宁波航标处供图
新民晚报“上海时刻”出品
3月21日,春分,“从来今日竖鸡子,川上良人放纸鸢”。
叶超群不记得这个春意盎然的节气,也无暇竖鸡蛋或放风筝,如果不是前一天妈妈特地买蛋糕庆祝,他差点忘了自己的31周岁生日,还有2天就要到了。
和每次上岛前一样,早晨7时,叶超群去菜场买菜,够三个守塔人吃一个星期的;8时开船,沿甬江顺流而下驶向东海;刚过入海口,便能远远望见宁波港的标志性建筑——七里屿灯塔,来往船只进出甬江口或停靠锚地的重要参照;8时40分,船靠七里屿,他和两个搭档下船,把蔬菜、鸡蛋和肉放进竹篓,挑起扁担,拾级上山,去往灯塔……
2013年4月,叶超群成为一名灯塔工,续写家族绵延上百年的“守候”。从高祖父叶来荣算起,到曾祖父叶阿岳、祖父叶中央、父亲叶静虎,他是叶家第五代灯塔守望者。每座灯塔闪烁的频率不同,借助专属“灯语”为来往船只引航、避险,在黑夜里送上永不熄灭的暖光。
坚守
孤岛上的狗很沉默
灯塔旁的几间平房,是宿舍、伙房、机房和值班室。3个灯塔工搭班,每天分两班轮流值守,做饭和打扫全靠自己。工作不算繁重,以巡视为主,维护、检查设备,及时处理或上报故障,确保柴油发电机正常运转,灯塔在入夜后光亮不熄。
生活条件也不错。有电视、电脑、空调、冰箱和冰柜;去年还新增了跑步机、健身车和台球桌;最关键的是,能上网。母亲金凤蓉笑言,如果没网络,他很难坚持。“刚上岛时,网速只有256k,听歌都卡。”叶超群说,现在好多了,微信视频聊天也较顺畅。
叶超群做一周休一周,遇到调班或恶劣天气,要延期下岛,最长待过3周。而叶静虎当初每年要守岛9个月;叶中央的驻守时间更久。“爷爷和爸爸以前真的很苦,超乎我的想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灯塔靠燃油发光,每小时要给机器上一次弦。叶中央用惊人的毅力尽忠职守,赢得上海市劳模、全国劳模和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爷爷说,遇到台风天,补给船过不来,只能吃酱油汤泡饭;饮用水全来自储藏雨水,旱季里每人每天限量一杯;补柴油和添设备,都靠手搬肩扛;最苦的是做大保养,人吊在半空中给灯塔刷油漆,还要换门窗、擦透镜,一干就是一个月。”
如今,灯塔运转早已实现自动化;外墙材质更新,不必定期刷漆,保养也外包给了专业公司;发电机有了专用输油管道,无需再耗费人力……但海岛依旧狭小、荒僻,走一圈只要5分钟;湿气重,蚊子多;发电机睡前要关机,冰箱里的肉,反复结冻、化冻……最怕生病。叶超群坦言,稍有不适,就会焦虑。“身处孤岛,家人看得见却摸不着,没有安全感。”
他在七里屿有6个好朋友:4只猫和2只狗。“岛上以前老鼠多,猫来了之后大有好转。”狗则特别温顺,见到陌生人也不叫,只是低头跟在人身后。“几乎每座灯塔都会养狗,很多自幼上岛,多少有些抑郁吧。”叶超群苦笑说。
多年前,岛上尝试开发旅游,进展不顺,建好的三层楼暂作仓库,有一间成了“台球房”。屋内无灯,只能开门借天光。更麻烦的是,房间小,球杆长,走到侧面没法挥杆。他们灵机一动,把球杆尾部截掉一大段。
不同时代下,工作环境有天壤之别。是否耐得住寂寞,始终考验着叶家的每一代守塔人。
传承
坚决把儿孙送上岛
叶静虎是叶中央的独子,叶超群是叶静虎唯一的孩子。五代接力,实属不易。
读小学5年级时,叶超群在校本教材里读到全国劳模叶中央的故事。“全班谁也不知道那是我爷爷。”他从小就比较淡定,性格里的沉稳与平和,也是日后成为守塔人的重要原因。
不过,当初做决定时,并不坚定。
2013年初,东海航海保障中心宁波航标处时隔多年后,再次向社会公开招聘灯塔工。当时,叶超群在舟山海域岙山油库,负责仓储管理等工作。
“爷爷和父亲很忙,难得回家,在家也不提工作的事,我小时候很少去岛上探亲,所以谈不上有灯塔情结。”叶超群坦言,假如没有家人鼓励,自己恐怕不会应聘。
那几天,叶静虎多次有意无意和孩子说起,机会难得,不妨一试,并反复强调:“现在当灯塔工,比当年轻松多了。”叶超群明白,最想他接棒的,是爷爷。叶中央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全家人的榜样,说话颇有分量。
“我那时的工作不是很理想,而且确实好奇,想去岛上看看,灯塔到底有什么魔力,让爷爷无怨无悔守了几十年。”带着复杂情绪,他回复父亲:“那我去试试吧,如果待不住,就回来。”
2013年4月,25岁的叶超群初登七里屿。起初一两个月确实很不习惯,差点打退堂鼓。“想到家人的期望,觉得还是再坚持几天。”渐渐地,他找到了一些感觉。
时光倒回到1984年,22岁的叶静虎也是怀着相似的忐忑,登上了白节岛。他车技高超,当时跑运输,收入远高于守灯塔。两代人守护事业的起点,都倾注了叶中央的心血。
年近八十的叶中央,在漫长而艰辛的守塔岁月里,曾一天抽三包烟,后查出重度肺气肿,成功戒烟。老人与孤寂抗争了大半辈子,烟瘾绝非他的对手。沉默寡言的他,爱塔之深,近乎执拗。为什么坚决要把儿孙送上岛?“爷爷从没和家人解释过,但我们理解他。”叶超群说。
叶中央5岁时,父亲叶阿岳在台风天转移补给船,被巨浪卷走;31岁时,妻子带两个女儿上岛探亲,遭遇海难,仅大女儿死里逃生。无情大海夺走3个至亲,他勇敢地留了下来。“爷爷对逝去的亲人有愧疚,他觉得,只要还在岛上,就像一直在陪着他们;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家悲剧不在别人身上重演,自己有责任,守护身边海域安全,守护那一盏指路明灯。”
心愿
文化遗产值得开发
去年5月,叶超群代表东海航海保障中心,随“海巡153”轮出访韩国仁川,参加国际航标协会第19届大会。韩国之行,让他大开眼界,心潮澎湃。
他走访了韩国最早的灯塔——有116年历史的八尾岛灯塔。傍晚登塔远眺,落日余晖洒在仁川大桥和西海众岛上,唯美画面令人沉醉。更让他震撼的,是当地的旅游开发,从硬件设施到线路设计再到内涵挖掘,都很精心,游客络绎不绝。
周边灯塔也是热门景点,连成一串,游客每到一座都能敲章留念。“导游介绍很详细,比如仁川大桥,论规模,比舟山跨海大桥小多了,但人家把历史故事和现实意义说得很透,看得出他们从心底里自豪。”
叶超群感慨地说,七里屿灯塔建于1865年,比八尾岛还早几十年,能否借鉴他们的成功经验?“时代在发展,灯塔的引航功能可能弱化,但珍贵的文化遗产值得开发利用,让更多人认识灯塔、体验灯塔、了解灯塔。”在他的设想中,可以尝试发展灯塔主题的海岛旅游,建一些民宿,设计相关的文化创意产品。他已获得函授本科学位,想为未来多做些准备。
成家之后,叶超群心中多了甜蜜的牵绊,坚守的难度更大了。“毕竟每年有一半的时间没法照顾家里,老婆很支持我,但万一家里有事要我出力,我只能在岛上对着手机干着急。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先认真守好眼前的每一天吧。”
2013年3月,他上岛守塔前一个月,七里屿灯塔等11座“浙东沿海灯塔”入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今,其中将近一半无人值守。“随着科技不断进步,有人值守的灯塔会越来越少。”他坦言,自己可能是叶家最后一代灯塔工。“等将来有了孩子,我和父亲恐怕不会像爷爷那么执着。我会从小对他讲叶家五代守灯塔的故事。不管以后做什么,都希望他能成为灯塔文化的热爱者与传播者,把守塔精神一代代传下去。”叶超群目光坚定地说。
新民晚报首席记者 曹刚
图说:1986年,叶静虎花了一个月工资18元,买了一枚孔雀胸针送给未婚妻金凤蓉。金凤蓉一直不舍得戴,珍藏到现在
叶超群出生那年,父亲和爷爷正并肩守护白节山灯塔。从他记事起,妈妈金凤蓉一直做小生意,开小卖部、卖服装和润滑油。忙着打理店铺之余,还要操持家务,照顾儿子,井井有条。
灯塔工难顾家,收入不高,要找到理解自己的爱人并不容易,叶静虎和叶超群都很幸运。
1984年,与邻村女孩金凤蓉相恋后不久,叶静虎去白节山守塔。在那个连固定电话都是奢侈品的年代,谈恋爱全靠写信。每月不定期开往灯塔的补给船,是恋人间唯一寄托相思的鸿雁。有趣的是,两人通常会在同一天收到对方的信。船期不定,遇到大风浪还会延期。他们不愿多等下一班船,所以总是提前把信写好,再交给同一班船,在同一天送到对方手中。
1986年结婚前,木讷的叶静虎左挑右选,花了一个月工资18元买了一枚孔雀胸针,送给未婚妻。金凤蓉不舍得戴,珍藏到现在。相知相爱30多年,她始终是叶家最坚强的后盾,充分理解公公和丈夫多年守塔有多么不易。
多年海岛劳作,外加湿气影响,叶静虎很早就落下腰伤。守塔10年后,他1994年回到宁波航标处,目前负责后勤工作。2016年2月,叶静虎腰椎痛得坐立难安,整夜睡不着,到上海长征医院做了8小时手术,经妻子悉心照料,第二年渐渐恢复。老两口常用微信,叶静虎的微信名叫“灯人”;而金凤蓉的,是“一生爱你”。
去年国庆假期,叶超群也迎来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和美丽温柔的舟山姑娘孔琼琼喜结连理。领证那天,他在微信朋友圈晒出十指相扣的照片,配文“余生漫漫都有你”。
春分前一天,父亲在嵊泗出差,母亲买来生日蛋糕,帮叶超群提前庆生。生日当天,他在岛上幸福地用微信留言:“收到了人生中最珍贵的生日礼物”,自然是爱妻所赠。有媒体问孔琼琼,喜欢丈夫哪里,她笑答:“靠谱。”
2014年,叶超群曾短暂离岛,上岸改做灯浮抢修。“领导觉得常年守岛不利于找女朋友,很照顾我,嘱咐我抓紧解决个人问题。”8个月后重回七里屿,他仍是单身汉。“还好那时没‘完成任务’,对的人在后头等我呢。”他腼腆地说。